星霜

《局外人》

作者:阿尔贝·加缪

1.在这样的地方,傍晚应该是一段忧伤的喘息。


2.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回答她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是我好像并不爱她。


3.我回答说,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


4.于是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像上次说过的那样回答她,我觉得这种话毫无意义,不过,很有可能我的确不爱她。“那为什么要娶我呢?”她问我。我跟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结婚。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只是说可以。她说结婚是件严肃的事情。我反驳:“不是。”她沉默了一阵,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话了,说她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我求婚,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和她一样,我会不会接受。我说:“当然。”于是她自问是不是爱我,在这一点上,我呢,我也无从得知。又一阵沉默之后,她自言自语说我是个怪人,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但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讨厌我。


5.她微笑着挽着我的手臂宣布说愿意和我结婚,我回答说,她愿意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于是我告诉她老板的提议,她说她愿意见识见识巴黎。我告诉她我在那儿住过一阵,她问我那儿怎么样,我说:“很脏,有鸽子和黑乎乎的院子,但人的皮肤是白的。”


6.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7.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希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


8.这时,法官站了起来,像是在告诉我审讯已经结束了。他只是用一种有些厌倦的神情问我有没有后悔自己的行为。我想了想,说“与其说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说是某种厌烦”。


9.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这其实也是妈妈的一个想法,她生前总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10.于是我明白了,一个人哪怕只生活过一天,也可以在监狱里毫无困难地过上一百年。他会有足够的东西来回忆,而不至于感到烦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好处。


11.无论如何,我觉得那个旅客有点儿自作自受,人永远也不该演戏。


12.我在书里读过,人最后都会失去时间概念,但是对我而言,这并没有太多意义。我始终不理解,日子为什么可以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日子过起来如此漫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它们却又如此紧凑,一天推涌着一天。它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有“昨天”和“明天”这两个词,对我来说还剩下一些意义。


13.我已经微笑了,可碗里的倒影还是那么严肃而忧愁。


14.一个夏天替代另一个夏天,说到底,就如白驹过隙。


15.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刚才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擅自闯入的人。


16.他问我为什么把妈妈送去养老院。我说我没有钱请人看着她、照顾她。他问我,就我个人而言,这一切是不是让我很难受,我回答说无论是妈妈,还是我,我们都不期待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也不期望从任何人身上得到什么,我们俩都习惯了新的生活。


17.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我有一种想哭的愚蠢冲动,因为我意识到所有这些人是多么憎恨我。


18.我感到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激怒了大厅里的人,第一次,我理解了——我是有罪的。


19.但是检察官的声音在我们头上响起,他说道:“对,陪审团的先生们会重视的,而他们得出的结论将是,一个外人可以请喝咖啡,但一个儿子,面对着那个生了他的人的尸体,就应该拒绝。”


20.我的律师卷起一只袖子,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请看,这场官司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什么是真的!”


21.塞莱斯特朝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唇哆嗦着。他看上去像是在问我他还能做什么。我呢,我什么都没说,什么手势都没做,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拥抱一个男人。


22.我的律师已经快没耐心了,他举起胳膊,长袍的袖子都落了下来,露出里面上了浆的衬衫上的条条褶皱,大声喊道:“说到底,他到底是被控埋葬了他母亲还是被控杀了人?”听众一阵大笑。


23.“是的,”他用力地喊道,“我控告这个人,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这个控告在听众那里似乎产生了很大的效果。


24.走出法院上车的时候,有一刹那,我又感觉到了夏天夜晚的气息和色彩。在这飞奔着的昏暗囚室里,我仿佛是从疲倦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声音,它们来自这座我热爱过的城市,来自某些我曾感到满意的时刻。已经轻松起来的空气中,飘荡着卖报人的吆喝声、小公园里还未散去的鸟叫声、卖三明治的小贩的喊叫声、电车在城里急转弯时的呻吟声,还有港口上方黑夜降临前天空的嘈杂声,这一切又在我心中随性地勾画出一条我在入狱前非常熟悉的路线。是的,这是我曾经感到满意的时刻,但已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等待我的总是轻盈而无梦的睡眠;然而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又回到了牢房,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好像画在夏日天空中的熟悉的道路既能通向牢房,也能通向安宁的睡眠。


25.听见别人谈论自己总是很有意思的,即便是坐在被告席上听。


26.这一切都在进展着,而我不能有任何干涉。我的命运被发落,完全不征求我的意见。


27.这时候,我花了好久才搞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他的情妇”,而对我来说,那就是玛丽,不是什么情妇。


28.我听着,我听见人们认为我聪明。但我不太明白,怎么平常人身上的一些优点,到了罪犯身上,就变成了无可推卸的罪名。


29.我真想亲切地、甚至友爱地向他解释说我从来不会真正对什么事情感到后悔,我关心的总是今天或者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


30.他说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灵魂、没有人性,至于人们心中的道德原则,在我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当然,”他又说,“我们也不能责备他。他不能得到的,我们也不能怪他没有。但是在法庭上,宽容这种美德是消极的,它应该转变为正义这种美德,这虽然没那么容易,却是更为高尚的。特别是,当这个人的心已经空虚到大家所见的程度,它正在变成一口深渊,整个社会都可能陷进去。”


31.在他看来,一个在精神上杀死母亲的人和一个亲手杀死父亲的人,是要以同样的罪名退出人类社会的。在任何情况下,前者都是为后者的行动做准备的,它以某种方式预示了这种行为,并且使它合法化。


32.他宣称说我和这个社会毫无关系,因为我蔑视它最根本的规则,而且我也不能指望这颗人类的心,因为我对它最基本的反应根本一无所知。


33.但是由于这些长句,也因为他们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谈论我的灵魂,我产生了一种印象,仿佛一切都变成了一摊没有颜色的水,看得我头晕眼花。


34.最后,我只记得,正当我的律师要继续发言时,一个卖冰激凌的小贩吹响了喇叭,响声从大街上穿射到大厅里和法庭上,最后传到我的耳畔。对于某种生活的记忆向我袭来,这种生活已经不再属于我,但我曾经在那里找到过我最简陋却最难以忘怀的快乐:夏天的气息、我热爱的街区、某一种夜空、玛丽的笑和连衣裙。


35.我没有时间,因为庭长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对我说,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这时,我才感觉自己认清了在所有这些脸上读到的感情。我确信那是一种敬重。法警对我也温和了;律师把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我什么也不想了。


36.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想逃避不受我意志控制的进程,是想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能不能有一个出路。我又被换了牢房。在这个牢房里,我一躺下就看得见天空,但也只看得见天空。我整天整天地望着它脸上渐弱的光线由昼入夜。


37.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是一下跃出那不可避免的仪式,是发疯似的奔跑。奔跑,能给希望提供所有的机会。当然,所谓的希望,就是在马路的一角,在奔跑中,被一颗流弹打死。但是我想来想去,没什么东西能允许我有这样一种奢侈的享受,一切都禁止我,那超越意志的进程又抓住了我。


38.尽管我心怀善意,但还是不能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确凿性。因为说到底,在构成这种确凿性的判决和这个判决被宣布之后不可逆转的进程之间,有一种可笑的不相称。这个判决是在二十点做出的,而如果是在十七点,它也可能完全是另一个结果。它是由一些换了衬衣的人做出的,它是要取得法国人民的信任的,而法国人(或者德国人,或者中国人)却是一个很不确切的概念,在我看来,这一切,使得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它的严肃性。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从这个决定被做出的那一秒起,它的效用就和我身体所靠着的这堵墙的存在一样确实、一样可靠。


39.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很自然的。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没什么事比执行死刑更重要了,总之,这是唯一一件真正能使人感兴趣的事情!如果我真的能从这座监狱出去,我一定去观看所有的处决。我觉得我不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因为想到有那么一个早晨,我从警察的绳索后面得到了自由,再想到另一方面,我作为观众来看热闹,事后还要呕吐一番,一想到这些,就有一阵恶毒的喜悦涌上我心头。但这是不理智的。我不该让自己有这些想法,因为这么一想之后,我立刻感觉浑身冰冷,不得不蜷缩到被窝里,我的牙齿不自觉地打战。


40.因为经过我反复琢磨,冷静思考后,我发现断头刀的缺点就是,没给任何机会,一点都没有。总之,受刑者是一劳永逸地死定了。那是一桩已经了结了的案子、一种已经选定了的手段、一项已经谈妥了的协议,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如果万一,脑袋没有砍下来,那就得再砍一次。于是,令人郁闷的是,受刑的人得希望机器运转靠谱。我觉得这是它不完善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得承认,一个完美安排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总之,受刑者不得不在精神上与之合作。他最好希望一切照计划运行,不要发生意外。


41.一个人对于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会有一些夸张了的想法。事实上,我不得不说,一切都很简单:机器和朝它走过去的人,都在平地上。人走到机器跟前,就像碰到另一个人一样。这也很讨人厌。若是通过台阶登上断头台,就像升天一样,想象力也能得以飞升。而现在呢,不可逆转的进程压垮一切:一个人被处死,却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这种死,带着一点羞辱和极大的准确性。


42.我听着自己的心,我不愿想象这种跟了我这么久的声音有朝一日会停止。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想象力,但我还是试图想象出某个短暂的片刻,我心脏的跳动不再传到我的脑子里。


43.我从来不喜欢被逮个措手不及。如果有什么事要降临到我头上,我更喜欢清醒地存在于现场。


44.妈妈以前常说,一个人总不会完全只有痛苦。当天空泛出色泽,新一天悄悄钻进我的牢房时,我觉得她说的真是有道理。


45.但是谁都知道,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者七十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别人都会继续活下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总之,没有什么比这更清楚了。反正总归是我去死,不论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后。这时候,我的推理中让我有些尴尬的,是我想到我还要活二十年时,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激动。


46.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好多天没给我写信了。那天晚上,我思来想去,我想她可能已经厌倦了当一个死刑犯的情妇;我也想到,她有可能是病了,或者死了。这都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如今我们两具肉体已经分开,而这分开的肉体之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联系着我们,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彼此思念,我又怎么能知道呢?另外,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去关心她了。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很明白,我死以后,人们也会把我忘了。他们和我不再有什么瓜葛了。我甚至不能说这样想是残忍无情的。


47.他说,他注意到有时候一个人自以为有把握,但事实上并没有。他看起来甚至都不是在对我说话。我没吭声。他看了看我,问道:“您怎么看呢?”我回答说那是可能的,无论如何,我可能不确定什么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但我非常确定什么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情。而他跟我说的事情,恰恰是我不感兴趣的。


48.他的声音也不颤抖,他对我说:“所以您就一点都不怀有希望了吗?您就这样一边活着,一边想着您将彻底地死去吗?”我回答说:“是的。”


49.据他说,人类的正义并不算什么,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我说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说我的罪孽并没有因此被洗刷掉。我对他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他们只告诉我,我是个犯人。我是个犯人,我为此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不该再对我有更多的要求了。


50.牧师四下望了望,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特别疲惫,他回答说:“所有这些石头都渗透着痛苦,我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它们,心中都充满着忧虑。但我心底知道,你们当中最苦痛的人,就从这些晦暗的石头中看见过一张神圣的面容浮现出来。我想要求您看的,就是这张面容。”


51.也许,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寻找过一张脸,但是那张脸上有着太阳的颜色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玛丽的面容。但我也只是白费力气,因为我没有找到。现在,都结束了。总而言之,从这些渗透着什么的石头上,我没看见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


52.他的神情不是如此地确定吗?然而他所有的确定,还抵不上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不能确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看起来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是确信的,我对一切都是确信的,比他确信,对我自己的生命和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是确信的。是的,我有的,也不过是这种确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是有理的,我现在依然有理,我永远都是有理的。我曾经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本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曾经干过某件事,我没有干过另一件事。那么,之后呢?好像我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这样一个黎明,我被证明是清白的。没有,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很清楚为什么。他也清楚是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人生中,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昏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向我扑来,这股气息一路袭来,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岁月并不比我已经度过的岁月更真实。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幸运儿却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人的死亡、对于一位母亲的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懂?他懂吗?大家都是幸运儿。这世上只有幸运儿。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他们也要被判刑。他也一样,他也会被判刑。被控杀人,只因为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泣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萨拉玛诺的狗和他的老婆同样重要。那个机器人一般的小女人、马松的巴黎小女人,或者想和我结婚的玛丽,一样都有罪。雷蒙是不是我朋友,塞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要紧呢?玛丽今天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尔索,又有什么要紧呢?他能懂吗?这个被判了刑的人,从我未来的深处……喊出了这一切,我感到窒息。


53.我觉得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漫天的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响传到我的耳畔。夜晚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盐的气味,给我的太阳穴带来阵阵清凉。夏天睡着了,它那美妙的安宁宛若一阵潮水,涌入我的身体。此刻,长夜将尽,汽笛声鸣响起来,它们宣告着这个世上的一次次启程,而这个世界,已经永远地,与我无关了。


54.那边,那边也一样,养老院里,一个个生命行将消逝,而那四周包裹着它的黑夜,如同一场忧伤的间歇。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妈妈也该感到解脱,并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了。没有人,没有人有权利为她哭泣。我也一样,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好像这场勃然的怒火净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清空了我的希望,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启示与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终究是如此友爱,我觉得我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为了让一切有个了结,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我还是希望我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来欢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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