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

《挪威的森林》

作者:村上春树

1.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2.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


3.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


4.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都像回飞镖一样转回到自己手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极为纷纭复杂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5.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情形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一时间竟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6.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7.不过,让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如此浮现出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时间越来越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它延长得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步步远离直子站立的位置,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站过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那风景,惟独那片十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


8.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


9.再说,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那样。


10.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


11.“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有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12.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


13.尽管如此,记忆也还是一步步远离了。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在如此追踪记忆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失去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安置所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摊烂泥。


14.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十分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派不上用场。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蒂——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越是模糊,我才越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15.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16.何以夜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间,国家也照样存在,工作之人也照样不少。巡路工、出租车司机、酒吧女招待、值夜班的消防队、大楼警卫等等——这些夜间工作的人们享受不到国家的庇护,我觉得委实有欠公道。不过,这也许不足为怪,谁也不至于对此耿耿于怀。介意的大概舍我别无他人。况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从来就没打算寻根问底。


17.世上果然有各种各样的希望,人生目的也各所不同。


18.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


19.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20.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21.我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想得过于深刻,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离。


22.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一团恍若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状的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洁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诸语言,那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23.无论在镇纸中,还是在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24.在此之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25.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这个事实是无论怎样力图忘掉都将归于徒劳的。因为在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26.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送走了十八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永无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27.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大体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28.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29.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30.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大概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31.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本身,于是我总觉得有些愧疚。


32.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归宿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


33.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


34.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


35.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36.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中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不时向空间飘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不到。


37.同一本书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把书的香气深深吸入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38.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39.永泽之所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从未有过任何敬佩的表示。对他性格中特立独行的部分,复杂难测的部分,我的确怀有兴趣,至于他成绩优异、气质非凡、风度潇洒之类,我却是一丝一毫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也许颇为稀罕。


40.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的这种内在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途中。


41.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尽管如此,我却一次都没交心于他。


42.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华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的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


43.“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惫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44.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


45.对直子的二十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后再十八——如此固然理想,但她终究二十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惟死者永远十七。


46.“我也二十岁了,有点儿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二十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47.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


48.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


49.那伙人高喊“肢解大学”。也好,能肢解只管肢解就是。肢解它,让它支离破碎,再狠狠地踩成粉末,一切悉听尊便!那一来,我也轻松了,往下的事自己总有办法。


50.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51.这种百无聊赖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藏于何处。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入我的耳中。


52.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53.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54.萤火虫在瓶底微微发光,它的光过于微弱,颜色过于浅淡。我最后一次见到萤火虫是在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记忆中,萤火虫该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鲜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我一向以为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


55.我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风声比平时更为真切地传来耳畔。风并不大,却在从我身旁吹过时留下了鲜明得不可思议的轨迹。


56.它绕着水塔飞快地曳着光环,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时光。


57.萤火虫消失之后,那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我的脑际。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我几次朝夜幕伸出手去,指尖毫无所触,那小小的光点总是同指尖保持着一点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58.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


59.九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


60.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61.我说,男人干嘛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62.“头发一下子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63.“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64.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65.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


66.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一显身手罢了。


67.“人生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68.“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69.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


70.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象力的枯竭。


71.“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72.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也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73.我本想去普通公立学校来着,去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去的普普通通的学校,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


74.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就再也站不起来。


75.“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反过来,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六年时间,直到去年。”


76.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里喜欢,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77.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78.“那是由于,在别人眼里,你是个不被人喜爱也觉得无所谓的角色。或许有些人对你这点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两腮,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79.“不过,你不觉得人与人相爱是件好事?爱太太爱得甚至当着女儿的面说什么不如叫你们替死是件好事?”


80.“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太太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81.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


82.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完完全全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去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83.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84.“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草莓蛋糕。’可我又说:‘我已经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砰’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追求的。”


85.“可对于我,那就是爱呀!可是没有人能理解……”说着,绿子在我肩头微微摇了摇头,“对某种人来说,爱是从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非常无聊的小事开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86.“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拨弄指甲根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会这样想,我不过是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可是每当我敞开心扉时,大家都觉得我是开玩笑或故弄玄虚。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87.但死本身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


88.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侵入生命的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89.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稳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望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馨,变得亲密,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的接吻一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90.“整整一天都憋在家里等电话,真是烦透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身体就像一点点腐烂下去似的。渐渐腐烂、融化,最后变成一洼黏糊糊的绿色液体,再被吸进地底下去,剩下来的只是衣服——就是这种感觉,在干等一天的时间里。”


91.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隔了许久后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九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了平时所没有感到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92.不过细想起来,这几年间我又究竟融入过什么样的光景中呢?


93.我所明白的只是:由于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称之为青春期的一部分机能便永远彻底地丧失了。对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于它意味着什么,将招致何种结果,我却如坠五里云雾。


94.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人们释放出来由性欲和酒精等混合而成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我不由得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性欲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95.对一般年轻女孩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


96.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所以,请你不要怨恨我,我是不健全的人,比你想的不健全得多。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


97.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听,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给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于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了。


98.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个人都在优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觉得大概这里才是活生生的正常世界,当然这是错觉。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生活在这里的,以至于有这种感受。


99.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


100.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人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里,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


101.这座疗养机构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然变得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已经康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如此接纳我们吗?


102.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


103.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


104.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就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


105.我就算从这里出去了,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受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七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


106.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七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肯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107.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直子的存在感当中少有地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卫生间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暗的夜色中翩然飞舞。


108.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109.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气氛。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的一层光边。


110.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让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好像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111.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变得异乎寻常了。


112.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一层淡墨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


113.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114.四周依旧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我们三人围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


115.“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没一个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116.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独特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有些感到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


117.那思春期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118.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119.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脑袋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尊敬。


120.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


121.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122.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久久凝视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守护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123.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124.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


125.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和盘托出吗?


126.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耐心清理。


127.等待是痛苦的。


128.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129.我也有二十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130.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


131.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凭这一点我就衷心感谢他。


132.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都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133.我从四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


134.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135.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136.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


137.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


138.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忽然涌上心头。


139.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弱的一面。他肯定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情说变就变的人。


140.他总是想改变、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拥有十分出色和美好的东西,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尽是这些。


141.“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了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142.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般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


143.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他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


144.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会重新把我们拉回原来位置。


145.“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一定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146.“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账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去。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力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147.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


148.她保持着原有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微微起伏——仿佛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话语。


149.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150.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的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的肉体何处去了呢?


151.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的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


152.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


153.“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年轻一次。”


154.这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55.“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156.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157.“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蹿。”


158.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159.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话,希望你只管一个人前行就是,别等我。


160.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我刚才就已说过,只要你时常来看我,永远记着我——我希望的只是这个。


161.“你太悲观了,”我说,“在黑夜、噩梦、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胆小了。你必须做的是忘记这些。只要忘记,你肯定能恢复的。”


162.“我们的正常之处,”玲子说,“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163.吸烟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为数不多。


164.尽管她口头上百依百顺,可骨子里绝对一意孤行。


165.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系统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


166.总之,她是个非常会耍手腕来刺激别人感情的孩子。她本人也知道自己有这种才能,会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恼怒,或使人悲伤,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丧,或使人欣喜,随心所欲地刺激别人的感情。她这样做,无非是想尝试一下自己的才能,却无谓地操纵了别人的感情。


167.那种病,就像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的苹果都毁掉一样。而且她的病谁都无药可医,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脱。


168.她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烂肉。这么说也许过于尖刻,但确实如此。可是世上的人还没看透这点,因此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


169.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170.“太残酷了!那一切是我们千辛万苦、一点一滴倾注心血的结晶啊!而崩溃却在眨眼之间,眨眼间就荡然无存了。”


171.由于下雨,所有的东西都显得色调格外鲜明。地面乌黑乌黑,松枝翠绿翠绿,而身裹黄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是唯一被允许在下雨的早晨彷徨于地表的特殊魂灵。


172.路上,我好几次停住脚回头张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叹息。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一颗引力略有差异的行星。是的,这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想着,心里不由得生出悲戚。


173.那没有挂旗的白色旗杆,活像一具划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


174.“大概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吧。”我沉吟一下说,“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


175.“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 stranger.”


176.摆脱一切纠缠,跑到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地方去——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


177.哼,别人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面就叫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起码你什么也没强加于我。


178.现实世界里,很多方面人们都在互相强加,以邻为壑,否则就活不下去。


179.在分析强加于人和被人强加这点上,我还算是个小小的权威。你不属于那一类型,所以同你在一起才心里安然。


180.“见到你,我觉得多少适应了这个世界。”我说。


181.“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直觉,就要在某种程度上掌握系统考虑事物的方法,就像乌鸦往树洞里贮存玻璃片一样。”


182.是的,我脑袋是不好使,普通小民嘛!可支撑这世界的不就是小民吗?被剥削的不也是小民吗?口口声声兜售一大堆小民们不知所云的话,那算什么革命,算什么社会变革!


183.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


184.“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


185.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


186.我有时也伤心,我有时也筋疲力尽,我有时也恨不得大哭一场。


187.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缘由和道理,每个人都在追求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幸福。这么着,大家都进退维谷。这可以理解。所有人的正义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圆满获得,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导致混乱状态的出现。


188.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解围之神出现,那该有多妙啊!每当遇到难处进退不得的时候,神就从天上飘然降下,一一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189.“或者你有一种让人心里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190.我写道:自己去探望一个同班女生的父亲,大吃大嚼那里剩的黄瓜,结果对方也想吃,一点一点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后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现在还清楚记得他咬黄瓜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弱声响,看来人的死总会给人留下奇妙的回忆。


191.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势必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


192.在我的想象里,死时的他可能蜷缩得愈发瘦小,而后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


193.和玩一个道理,只要摸到一条规律,往下任凭多少都是一个模式。


194.社会这东西,从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这不能怪我,本来就是这样。


195.我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如果不行,到不行的时候再另行考虑。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


196.“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197.他说应试者几乎全是扔进无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废物,不过其中也有几个正路货。我问那比率同社会上的相比孰高孰低。

“一样,还用说。”永泽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这种比率,哪里都一样,一成不变。”


198.“别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渡边君。就算是一所娇滴滴千金小姐学校,认真思考人生的正经女孩也还是不在少数。别以为每个女孩都愿意同开赛车的小伙子交往。”


199.“这家伙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守口如瓶。”


200.“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201.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惘和痛苦。


202.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203.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


204.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205.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这我看得明白。


206.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盘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似的。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207.“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么回事。”


208.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


209.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我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


210.“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211.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十七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的意思是说,我即将满二十岁,我同木月在十六岁和十七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受、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212.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尽,哭都哭不出来了,心里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泪,真的。可这样一来,四周人就会暗地里说坏话,说我们姐俩心肠硬,连个泪珠都没掉。而我俩为了赌这口气,偏偏就是不掉。本来装哭也是装得出来的,但绝对不装,气死他们!大家越是指望我们哭,我们越是不给他们哭。我和姐姐在这点上倒是配合默契,尽管性格大相径庭。


213.“看多少次演的都是同一码事。”我说。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干的也始终是同一码事嘛!”

经她这么一说,也的确如此。


214.可我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我也自知对不住你,什么也没给予,光是没完没了地对你指手划脚。又是叫你听我信口开河,又是找你出来,拉着你团团转。不过,能允许我这样做的人只有你一个。在以往二十年人生当中,我连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撒娇任性过。


215.“店卖得掉?”

“差不多。有个熟人想要开店经营毛线,不久前还问过这里卖不卖。”绿子说,“可怜的父亲,玩命操劳一辈子,才弄了这么间小破店,贷款也一点点还了,结果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你留下了。”我说。


216.“一开始一无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东西。”


217.不再痛苦了吧?已经死了,应该不会痛苦。要是现在还痛苦的话,那就找上帝算账去,就说这也太和人过不去了。


218.“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的。”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219.“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220.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


221.每当孤寂难耐,夜晚就有各种各样的人从黑暗中对我说话,说话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


222.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惶惶不安,而你笔下的在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


223.祝你二十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二十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


224.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让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科尔特兰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225.一九七〇年这一陌生年轮转来了,我的二十岁已彻底告终,踏入了新的沼泽地带。


226.“短时间怕不能见面了,多保重!”分手时他说,“不过以前我也说过,总觉得遥远的将来会在某个意外地方见到你的。”


227.“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228.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


229.总之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


230.我过去就有这毛病——一旦对什么入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


231.我十分不愿意无谓地伤别人的心,尤其是难得的人的心。


232.我提议说,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进这碰头会里,医生也表示赞成,但直子反对。按她的说法,理由是“见面就要以完美的身体出现”。我劝她说问题不在那里,而是要争分夺秒地恢复健康,但她不肯改变想法。


233.读罢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动,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


234.我觉得应该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怎么思考才好。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时刻恐怕不久就将来临,届时再慢慢思考好了。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


235.在我眼里,春夜里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整个院子都充满烂肉那甜腻而沉闷的腐臭气味。我转而想起直子的裸体。直子娇美的裸体横陈在夜色之中,无数植物的嫩芽从其肌肤中争相萌发,在天外来风的吹拂下,鲜绿的嫩芽轻轻摇颤不止。我想,那般巧夺天工的肢体为什么非生病不可呢?他们为什么不肯放直子一条生路呢?


236.房间里还是有春天的气味。春天的馨香无所不在。然而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心灵深处隐隐作痛。生来至今,如此深恶痛绝地诅咒一种东西还是第一次。


237.我觉得自己浑身仿佛紧紧贴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接触,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238.她说:“拖这么久才回信,这样也就彼此彼此了,还是和解吧。因为见不到你,毕竟感到寂寞。”


239.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更加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永远十七、十八,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240.“不过,近来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241.“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捞回来。”


242.“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243.我也是个女孩!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多少该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


244.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245.“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再没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


246.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四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四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四月。


247.五月比四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五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似的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248.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项、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


249.“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的勾当嘛!”他说,“一上二十或二十一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250.“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251.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


252.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二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


253.“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254.“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实在孤独得好苦。”


255.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


256.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


257.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258.“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我的身子,嫣然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被伤害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259.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一般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著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犹如泪滴顺颊而下,她的棉布牛仔夹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260.“呃……你讨厌什么?”

“讨厌鸡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

“此外?”

“四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

“此外?”

我摇摇头:“再想不起特别的。”


261.“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绿子问。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


262.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莫名其妙的版面,继续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不时感到世界的脉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动不已。


263.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们已经在相爱。有谁能制止得了呢?


264.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那是站立着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


265.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把许多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倘若那爱情是真诚的,谁也不至于被抛入迷宫,要有自信。


266.这或许一帆风顺,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谓恋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坠入情网,一切听之任之或许不失为自然之举。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一种真诚的表现形式。


267.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统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


268.这并非什么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于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这样说未免大言不惭——你也差不多到了学习这种人生方式的年龄。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就连我这样孱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时都觉得人生是多么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务必加倍追求幸福,为追求幸福而努力。


269.然而归根结蒂,又有哪个人能明白什么算是好结局呢!因此你无须顾忌谁,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那就及时抓住机会!以我的经验来看,人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只有两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辈子都将追悔莫及。


270.直子死了以后,玲子仍给我来了几封信。信上说那既非我的责任,也不是某人的责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对此我没有回信。我能说什么呢?况且毕竟已经无可挽回了。直子已不在这个世上,已经化为一抔灰烬。


271.对我来说,好也罢坏也罢,怎么都无所谓。我所寻求的不过是在陌生的城镇睡个安稳觉而已。


272.我并无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镇中穿行不止。世界广阔无边,到处充满怪异的现象和奇妙的人们。


273.真是奇怪——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甚至亲耳听到了钉棺盖的叮当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已魂归九泉这一事实。


274.这一切就像五分钟前刚刚发生过一样,仿佛直子就在身边,伸手即可触及她的肢体。然而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275.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种种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为我心里关于直子的记忆堆积如山,它们甚至撬开一点缝隙,争先恐后鼓涌而出,而我根本无法遏止其突发的攻势。


276.就是这样,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往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是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直子在这里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继续生存,并且对我这样说:“不要紧,渡边君,那不过是一死罢了,别介意。”

在这样的地方,我感觉不出悲哀为何物。因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这有什么,我不是在这里吗?”直子羞涩地笑着说道。她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顿感释然,心绪平和如初。于是我这样想道:如果说这就是所谓死,则死并不坏。“是啊,死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子说,“死单单是死罢了。再说我在这里觉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浊浪轰鸣的间歇里这样告诉我。


277.我四肢无力,欲走不能,任凭悲哀变成深重的夜幕将自己合拢。每当这时,我时常独自哭泣——与其说是哭泣,莫如说浑似汗珠的泪珠自行其是涟涟而下。


278.我们通过生而同时培育了死,但这仅仅是我们必须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还使我明白:无论熟知怎样的哲理,也无以消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软弱无力——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鸣,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


279.渔夫走后,我蓦地记起高三时第一次睡过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得何等残酷!想到这点,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我几乎从未思考过她会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灵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过她一下。其实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只是当时我将那种温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丝毫未加珍惜。她现在做什么呢?能够原谅我么?


280.但不管怎样去说,也无论采取怎样的说法,最终应说的事实惟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色的骨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


281.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我自己本身负责着那里的管理。


282.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木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了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283.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远地。


284.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也好获得新生。


285.“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不过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罢了。”


286.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287.“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288.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但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


289.“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290.“信终归不过是信。”我说,“即使烧了,该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来的照样留不下。”


291.“也许再不会和你见面了。反正无论去哪里,我都永远把你和直子记在心里。”


292.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走过的人无不直盯盯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继续活下去。


293.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久久默然不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


294.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从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不断呼唤着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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